一会儿,如婳端着茶盘上来,为“公主”春芜和息侯奉上两杯清香四溢的茉-莉花茶。挽起衣袖,露出一截粉白的玉臂,端起细瓷茶杯放在桌子上。笑语盈盈:“这是我家公主最喜欢的茉-莉花茶,用清晨在荷叶上收集的露水泡的,请君侯品尝”。
息侯抬起眼来,目光在如婳脸上一扫,似笑非笑道:“可是寡人不喜欢茉-莉花茶,寡人喜欢五月新茶,可否换一杯”?
面对息侯的刁难,春芜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,也不敢吩咐公主去换一杯,只能静默。
如婳不以为然道:“君侯乃一国之君,难道不知客随主便吗,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茶招待君侯,君侯还要挑剔”,说着,轻哼了一声。
息侯转向春芜:“你这小丫鬟,好厉害的嘴,连寡人都顶撞”。他嘴上这样说着,可是目光温和,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,里面映着如婳的身影。
春芜赶忙打圆场,向着如婳,眼神似哀求:“春芜,你就再给君侯倒杯茶吧,就用咱们的五月新茶‘竹峰月’,这茶的味道极其鲜美清润,君侯应该喜欢”。
如婳深吸一口气,没说什么,嘟了嘟嘴巴,转身再去端茶。
息侯盯着如婳的背影,只觉得她的举手投足间总有那么一种出尘气质,疏朗的脸庞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。
如婳换了茶回来,她轻盈的身姿如轻云出岫般出现在息侯和春芜面前。奉上那杯“竹峰月”,仔细打量息侯,他穿着青色袍子,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百合如意纹,头戴镂空鎏金赤金簪冠,眉宇间一股英气,丰神俊朗。
息侯拿着杯盖撇着茶盏中浮着的茶叶,啜了一口,将脸微微一扬,皱眉道:“这茶都凉了,叫寡人怎么喝?这个小丫鬟怎么连杯茶都沏不好,去,再换一杯”。
他将茶盏放在几案上,果真茶盏上方没有白烟升腾,茶水应该真如息侯所说,已经凉了。
如婳不以为然道:“天气这么热,君侯喝凉一些的茶不是挺好”?
看两人即将剑拔弩张,春芜连忙站起,歉意道:“君侯,春芜平时的确很少端茶倒水,还是我自己去倒茶吧”。
息侯不依,摆了摆手,制止春芜:“不敢烦劳公主,就让这个小丫鬟去,难道她比公主还矜贵不成,去倒一杯不浓不淡,温度适宜的茶来”。
他的眸光中分明有刁钻之意,已经觉察出息侯在戏弄自己,如婳乌黑明亮的眼珠一转,想出一个主意,压抑着兴奋之情,马上端了托盘出去。
春芜和息侯两人又默默相对,空气凝固了起来。
如婳又端了茶过来,她的声音轻快而愉悦:“这杯茶是为君侯特地准备的,请君侯品尝。”迎着息侯,一面眨了眨眼,给了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。
果真秀色可餐,这个笑容让息侯整个心境都明亮起来。茶香四溢,杯上有袅袅的白烟,看来温度正好,端起来,对着水面吹了口气,散开茶叶,喝了一大口。
茶水刚到嘴里,他便后悔不迭,这茶水咸的发涩,明显是加了盐,咸味直冲喉咙口,让他的舌头麻木,很想把茶水吐出来,却不想在如婳面前失仪,于是硬生生将茶水吞了下去。
他紧抿着嘴,鼻子、额头因为茶水咸涩瞬间变得扭曲。明知再次被捉弄,却也不说。
春芜觉察出可能是茶水有问题,又不知有什么问题,心中暗暗叫苦。公主呀,你这是在折腾什么?看看息侯,又看看如婳,看到如婳本来强忍着笑,但实在忍不住,终于笑逐颜开。
一转头,又见到息侯将那杯茶放在几案上,摇了摇头,眉头却缓缓舒展开来,唇际漾起笑意,他开怀而笑,拊着掌,对如婳说:“这茶水真不错,多谢姑娘”。
息侯和如婳就这样眉开眼笑,四目相对。一个明眸善睐,一个眉目疏朗。她面上梨涡浅笑,宛若春风;他面上的笑如日光朗朗,和风化雨。
两人对这样的相互玩笑都感觉有趣,空气中有欢快的气氛。
日上三竿,息侯见过陈侯、陈夫人,来到如婳居住的月韵阁。
春芜迈着细碎的步子,迎了上去,微微颔首,款款而笑:“君侯说要送一首诗给我,笔墨都已经准备好了”。
息侯礼貌点了点头,目光跳过春芜,四处环视,找寻着如婳的身影,看到如婳步伐袅袅,从纱帐后走出,微微一笑:“好吧,寡人马上写诗,叫春芜研墨”。
几案上,有细白的丝帛,舒展地铺在案上。息侯撩起衣服下摆,在几案前坐下来。他依旧穿着昨天如婳修补过的那件墨蓝色袍子,后下摆上补好的裂口针脚粗疏错落,非常刺目。
坐定后,抬手招呼如婳:“春芜,过来研墨”。
春芜赶忙靠上前去:“君侯写字,还是让本公主来研墨吧”。
息侯推却道:“怎敢劳烦公主,让春芜研墨就是了”。
如婳磨磨蹭蹭走过去,跪坐在几案旁,一手挽着袖口,一手往墨块里倒了些水。墨块和这水,变得湿-软,轻轻一捻就开了。再加上些清水,经过细细的研磨,逐渐变成了液体。
息侯双臂交叠在胸前,意兴盎然地看着如婳的一举一动,她纤白的手臂与墨色形成巨大反差。看她研墨的过程,也不失为一种享受。
过了片刻,如婳便说:“好了,君侯开始写吧”。
息侯看都不看墨一样,却看着如婳,用不容分辩的语气道:“不行,这墨最少得磨一个时辰,你看看,里面有很多颗粒,根本没法用”。
低头仔细看,果真墨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颗粒。无奈,只是继续磨着,一直抬着胳膊,手臂酸涩难忍。
春芜凑上前来:“磨这么久,胳膊都酸了,换我来研”。正要将如婳手中的活儿接过来,却听见息侯说:“公主金枝玉叶,不劳烦公主,这些粗活,还是让春芜做吧”。
春芜无奈,看着如婳研磨,心疼的不得了,但又没有任何办法。心想息侯明天就返回息国了,不如给二人留点独处时间,于是道:“好吧,你们一个研墨,一个写字,这里也不需要我,那我去外面走走”。说完就转身往远院子里走。
身后,传来“哎”、“哎”两声,息侯和如婳不约而同喊她。春芜转身摆了摆手,做了个制止的动作:“本公主要独自去玩,你们都不许跟着我”,说着,一溜烟跑出了殿外,终于放松了一口气,在院子里流连。
息侯看着如婳研墨,出了会儿神,耸耸肩道:“当个侍女,天天做粗活不累吗”?
如婳的手上沾了墨,用手抹了下右脸颊,墨便沾在上面,俏脸看起来黑白分明,如婳毫不在乎道:“一点都不累啊,比整天无聊没事做要好”。
息侯看的有趣,不提醒她,继续好笑地看着:“没事做你会觉得无聊啊。跟寡人在一起,还觉得无聊吗”?
像她一贯的动作一样,微微昂着下颏,轻扬起笑容,嘟着嘴:“这宫里很无聊,没有人跟我做朋友,也没人跟我说话,闷都闷死了。君侯还算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人,只是你经常让我重复做一件事,很是烦人”。
息侯做出一副认真的神情,笑眯眯道:“那么,寡人以后不指使你做事,你家公主嫁到息国,你跟着陪嫁过去,我立你做侧夫人,这样你就不用再做侍女,自然会有人伺候你。跟我在一起,我保证让你开心,不会让你觉得无聊”。他明知道她是公主,故意这样说,看她的反应。
果真她的反应很有意思,只见她环顾四周,见春芜不在,才放下心来,低声道:“君侯是我家公主的未婚夫,怎么能对一个侍女说这种话,要是我家公主听见了,肯定会生君侯的气”。这样的假话,她居然说得煞有介事,像真的一样。只是她的脸庞泛起一片红晕,比桃花还要娇美。
息侯心一动,这脸红的表情,是装不出来的。
他摇一摇头,轻叹道:“到现在,你还……”本想说:到现在,你还不肯承认你是公主么?话到嘴边,在嘴里打了个旋,吞了下去。心下思量:公主十二岁,虽然相貌清丽脱俗,但毕竟还是未成年的小孩子。这个小孩子的简单游戏,他已经陪她玩了好几天,她既然喜欢,就继续下去。
不过他已经不想折磨她了,有点心疼地道:“磨了这么久,手臂酸不酸,寡人来给你揉一揉吧”。说着就要去抓如婳的手臂。
如婳连忙把手一缩,把手臂缩进宽大的衣袖中。
息侯停下手上的动作,望着如婳,异常温柔地笑了笑,将毛笔在清水中化开,饱蘸浓墨,在绢帛上写下:
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缟衣綦巾,聊乐我员。出其闉阇,有女如茶。虽则如茶,匪我思且。缟衣茹蘆,聊可与娱。
如婳双手托腮,看得出神。那墨迹如行云流水,遒劲有力,又带有清灵之气。
在诗的旁边,点染几笔,一株桃花栩栩如生的跃然于绢帛之上。清疏的枝条,雅致的花瓣,不像一般的桃花那般浓艳,寥寥数笔,水灵秀气,清新淡雅。
如婳一直专心看着,桃花,经常在她梦里出现,多少次,她在梦里的桃花林中翩翩起舞。痴痴地看他画完,一边摇动扇子将那幅画风干,一边由衷赞道:“没想到君侯笔力如此不凡”。
息侯缓缓将诗吟了一遍,他的声音很动听,音调抑扬顿挫,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如婳,吟完诗,缓缓道:“我在十一个姑娘中选出了公主。我对公主的感觉,用这首诗表达最为贴切,就将这幅字画送给公主吧”。
他的目光炯炯,迫视着如婳:“不知道公主对我,是不是同样的感觉。”
如婳装出很惊讶的样子,转头看着院子里:“哎呀,这个只有公主知道,公主正在泉水边看鲤鱼呢,要不我们将公主叫进来问问”。
这个十二岁的姑娘,这个装作侍女的公主,息侯真是无可奈何,只好笑了笑,作罢。